红楼经济|抄检大观园案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4-02-06 14:48:38

各位看官,万万不要把《红楼梦》中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一案,和后来的查抄贾府相混淆。此番抄检大观园,其实是贾府内主子和下人们之间长期以来鸡毛蒜皮、蝇营狗苟之事糅杂纠结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总爆发,也是东府和西府之间、东风和西风之间的一次公然叫板。

“惑奸馋抄检大观园”这回前前后后的文字,如果不是非常有耐力的读者,可能是看不进去的。只因头绪繁缛不堪,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事件联三挂四,你中有我,我中有他……

那为什么要把“大观园”里里外外翻个底翻天,每个姑娘、丫鬟都不放过、人人都要过关呢?为何“抄检”时对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要验证过目,就如同爬梳篦发一般呢?

导致这桩公案的直接原因,就是王夫人收到了贾母房内专做粗活的丫鬟傻大姐从园里捡到的一个类似“春宫画”的绣春囊玩意儿。这还了得,园子里平白无故“冒”出这样伤风败俗之物,不查查清楚,那还了得!

而促成这次“抄检”的间接原因,是王夫人屋里接二连三地“短”了东西,更有几位给惜春、迎春、探春等喂过奶的奶妈,聚赌又偷偷当物,加上这之前还发生过几桩“茯苓霜案”、“蔷薇硝案”、“累丝金凤案”,等等,终于到了非“抄检”不可的地步了。

可抄也罢,检也罢,毕竟未查出个所以然来。即使在具体的绣春囊一事上查出了个“潘又安”,那又能怎样?最多是气势汹汹地领人来查园子的王善保家的丢了面子,泄了气――潘又安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的表弟,本来是园外之人,平常不在府内、更不在园中走动的。

按书中交代的文字看,这事以最终将司棋“逐出园子”了结。其实,抄检的人们只在司棋那里抄出了潘又安写给她的情书,并没发现所谓的“绣春囊”。一些《红楼梦》的研究者,探究出“绣春囊”正是外表给人敦厚老实的薛宝钗不小心丢下的东西,也有人考证出应是薛蟠屋里的那个香菱。

为什么说这一案件是贾府重大的经济事件呢?其实,曹雪芹如果不颇费笔墨,抖落出这些情节(前前后后共五六个章回),则说不通贾府“大有大的难处”,也体现不出王熙凤、探春等治家理财的不容易,更凸显不出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女主人平日里内心深处隐隐的忧虑和恐惧。那么,《红楼梦》所描写的豪门大宅尔虞我诈的众生相,就只能是一幅抽象画,顶多只是一个概念的存在罢了。

所有大大小小的经济案件或风化案件累加起来,才能看得清贾府的衰落过程,也才能看得清贾府的经济面目(主奴之间、奴婢之间为衣食、日用等生计的争斗),进而看出清初社会的经济生态。这或许远比那个时代所有职业经济学家、统计学家的数据,以及巡抚、道台们干巴巴的“奏折”,还要真实可信,还要生动细微。

在这里,不妨将书中有关文字直接引用几段,并与前清相关的几则数据、史料互为印证,以便各位看官从中得出恰当的结论,从而读懂前清世相、也读懂“家国”二字。

且看《红楼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芳官哪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芳官捱了两下打,哪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便撞在怀里叫他打……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的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

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这些都是精细、雅致的物品,也是贾府中姑娘、小姐、媳妇和身份略高一些的丫鬟的日用之物,经常是你送我、我送你的。每每一件物品,承载着亲情、友情或爱情,而几经辗转易手,便风波频起。

凤姐、薛姨妈、平儿,袭人、春燕、五儿、莺儿、芳官、藕官、葵官……府上主人和丫鬟的名号犬牙交织,难解疏密;此外,夏婆子、柳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秦显家的等等,这些有名无名的嬷嬷们,再加上那些有名无名的众小厮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来园里有年头的,初来乍到府中的……一起拥挤在府上,往往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甚至芝麻粒大的小事吵嚷纷争,没完没了。

这就是贾府的微观。真乃居大不易,入微亦难啊!

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清代是中国历史上人口最多的朝代。据资料记载,当时的人口已达到四亿多。人口的增加,引起耕地严重不足。康熙的《清圣祖实录》记载:

地亩见有定数,而户口渐增,偶遇岁歉,艰食可虞。

生之者(指土地)寡,食之者(指人口)众,于闾阎生计,诚有关系……日食不继,益形拮据,朕甚忧之。

据现任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社会史学会会长、著名明清史学家常建华的《清史十二讲》披露,清朝初期从定鼎中原到乾隆初年这上百年间,粮价呈现出明显增长的趋势。江南苏、松、常、镇四府的米价,受水、旱、虫灾的影响,涨落幅度很大。康熙年间每升只有七文,乾隆五十年后,每升米卖二十七八文至三十四五文为常价。

因此,像贾府这样的“鼎食之家”,也每每为“一粥一饭”的生计吵嚷不已,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乱成一锅粥……

各位且与笔者一起看看《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中的一些文字:

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面对这样尖刻的话,柳家其实是有苦说不出。那么,柳家到底是怎么回莲儿的呢?

“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账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

仔细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柳家管饭堂的规矩是:临时加菜可以,但须先拿钱来。像莲花这样不先拿钱,却要厨房里给炖一碗鸡蛋,柳家怎么能答应?又怎么不非常反感呢?于是便又引出下面这一大堆刻薄、挖苦的话来了:

“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由此可见,连贾府这样的富贵之家,主子和丫鬟之间也免不了为口腹之生计吵闹、计较,确实是“日食不继,益形拮据”啊。从计较衣食上的大事到计较胭脂水粉之类的小事,嫌隙和矛盾日积月累,于是,积怨到因一两个恶婆子的挑唆是非,终于弄出了抄检大观园的一场大风波。

抄检大观园案,实际上就是贾府的人们穷争恶斗,借机自行抄家,亮疮疤,揭老底。这其实是曹雪芹为写日后查抄贾府而早早布下的伏线。还是探春一语道破天机: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那些蝇营狗苟、为私利而不断妒争、挑事生非的主子或仆从,就如同人身上的虱子、跳蚤,会惹得人心神不宁。而满身虱子、跳蚤的贾府,先是到处发痒,继而红肿发炎,流脓溃烂。一府的经济大树,叶枯了,根烂了,可到头来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得了标,却治不了本。即使这样的“抄检”来多少次,也难治贾府的经济短缺,和人们心头无尽的物质欲望和没完没了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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