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元宵夜宴上离席出去,贾母看跟着的是麝月和秋纹不见袭人,出言表达不满,说她越发拿大了。话里话外表达出对袭人的不满。
王夫人一听贾母不开心,马上站起来替她分辨,说袭人母亲才死,热孝在身不方便热闹。
贾母对王夫人的说法并不满意。袭人一介奴才伺候主人才是本分,讲究什么热孝冷孝,又哪里需要避讳。
于是王熙凤又站起来解围,说袭人不来的好处。有她照顾怡红院可以不担心走了火,又能让贾宝玉晚上回去“色色齐全”,又全了她的孝,也体现了主人的恩典。
王熙凤说得色色齐全,贾母听了才罢了。但随后又提起袭人母亲的死,说不记得了,还说要赏几两银子也没赏。
注意贾母这时的措辞。她对袭人的事样样都记得,唯独不记得袭人前几天回过她母亲死了,也忘了“赏”,可是对袭人不在意。
袭人“背叛”贾母,投靠王夫人,终究还是引起贾母的不满。她先是质疑袭人“拿大”,影射王夫人暗中提拔袭人为准姨娘。袭人身份上来了,才会“拿大”!
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是提醒王夫人袭人不堪用,二是告诉王夫人做错了。
贾母对袭人母亲之死知而不赏,也是对她本人有看法。
不过,这种小事终究不影响贾母心情,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贾宝玉此时已经回了怡红院。他的细心体贴,必然让他在热闹时回去看看,以尽心力。
(第五十四回)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琥珀说鸳鸯去找袭人的那一段话,贾宝玉出去了没听到。等他回家时,才看到鸳鸯也在这里,原本要离开,不想恰巧“偷听”到二人的对话。
鸳鸯说袭人能够回家给母亲“送终”,是慨叹自己有家不能回,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金鸳鸯是贾府家生子,也是贾母房中的老人。关于金家的身份,不排除是贾母的陪房。
鸳鸯与哥哥跟着贾母在京城伺候。父母却在南京看着荣国府老宅。还有一个姐姐,血崩之症死了。
当初贾赦讨鸳鸯时,贾琏就回复说她父亲“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棺材银子都赏了,她老婆子又是个聋·子”。如今又说是鸳鸯母亲死了,应该是细节差错,不用过于追究。
哥哥还可能赶回去奔丧,鸳鸯要伺候贾母,就算满心委屈也不能够回家,只能留下一生的遗憾。
所以,她对袭人凑巧回家尽孝很是羡慕,又感伤自身,发出了那一声叹息。
不过,鸳鸯这段话,却无意中揭开袭人的身世细节:“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袭人不是贾家人,是当初家败吃不上饭被父母卖给贾家为奴才。
(第十九回)袭人对母亲哭诉:“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袭人的哥哥叫花自芳,名字不俗气。他们家当初起码算富裕。奈何买卖无情,一时投资失败亏了本,才活不下去不得已将女儿袭人卖给贾家做丫头。
之所以断定花家是生意人,在于古代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如果不是大灾之年,地方官府允许“逃难”,人们是不许随便走动的。
第七回周瑞的女儿进来求助,说她丈夫冷子兴被人“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说白了就是“盲流”。
能够在外行走的,一般是僧人、道士、商人、乞丐、游学的书生,江湖艺人乃至于官府人员。
以袭人的原生家庭来看,只有商人和江湖艺人两种适合。商人更不会错。
那个年月普通人要想出门百里以外,要办理非常复杂的手续,也就是传说中的“路引”。
明朝政府规定: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政府部门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叫“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证明。持有路引者可以合法离乡,其他都是盲流。比如冷子兴。
有人说贾家抄家后巧姐被卖青楼,是刘姥姥跋涉千里救回,根本就不现实。刘姥姥年纪太大,办不下路引,更别说去千里之外救人了。
闲言少叙,袭人家里经商,才会每年东来西去,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她母亲真要有病在外死了,袭人也鞭长莫及。偏巧年底回来后犯病去世,也全了袭人的孝道。
当初她父母无情卖她,袭人却仍有孝心。父亲去世后,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哥哥,袭人逢年过节会回去。而花家能够重整旗鼓恢复家业,也与袭人在贾家的地位对花家有帮衬有关。
而随着袭人年纪大了,她母亲曾经一度还想着将她“免费”赎出。
贾家规矩是丫头到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嫁给奴才。若是求得王夫人的恩典,不花钱赎出来,袭人还可以嫁个好人家,赚得一份彩礼。没想到袭人自有主意,攀上贾宝玉,花家当然乐得屁滚尿流。
袭人这段身世和家庭故事,曹雪芹明显借鉴了部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
而袭为钗副,袭人的经历又影射了薛宝钗的身世。
袭人家里经商,父亲在破产后去世,只剩母亲和哥哥,卖了女儿“养”儿子……就是薛家和金玉良姻的缩影。
曹雪芹此时写袭人的身世,是在为后文贾母“掰谎记”做铺垫。明白袭人被家里“卖了”的实质,也就明白薛家图谋金玉良姻的“真相”。
薛宝钗被母亲裹挟着图谋金玉良姻,往大了说是为了薛家牺牲自我。真相其实很残酷,就是薛姨妈为了儿子不惜牺牲女儿的一生。
薛宝钗未尝不明白,但她也无可奈何。薛家情况岌岌可危,她也无力与母亲、哥哥恩断义绝。也是袭人曾经遭遇的苦楚。
所以,当初贾宝玉挨打,薛蟠胡说薛宝钗心中有“金玉良姻”,气得宝钗委屈的哭了一夜。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前有贾母对袭人的“不满”,后有袭人感念王夫人赏赐四十两银子让她尽孝。加之袭为钗副对薛宝钗的影射,以及慧娘的慧纹影射林黛玉……元宵节夜宴的故事走向,已经是往宝黛钗三人身上不断聚拢,只等一个爆发的契机,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