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浅昆曲梦:我的十年“戏梦人生”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6-30 08:58:02

今天来讲讲一种特别的“音乐”,昆曲。其实,用“戏梦人生”这个标题,是我僭越了。这样的大词,应该是那些戏曲界泰斗回顾一生时所用。可是,8月21日上午,当我在化妆间经历长达2小时的化妆、包头、穿戏服,边上是接下来演出齐天大圣的小男孩们正在手机上看奥运会女排决赛的直播,呼声震天。看着镜中的自己渐渐变得陌生,与此同时,又在渐渐变成想象中的杜丽娘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于是终于能理解,,灯光深处唱着那些古老故事的昆曲表演艺术家们,对于昆曲这门艺术的痴缠和眷恋。



从去年九月报名参加上海昆剧团“Follow Me”零基础昆曲班,到一年后的今天,和专业演员一样彩扮、全套行头(包括一套堪称无价之宝的真点翠头面)齐整上台,表演《牡丹亭·游园》中最经典的【皂罗袍】和【好姐姐】两段曲牌,正好历经春夏秋冬一个四季轮回。

 

俗语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以我一年业余的学习,能够换得5分钟宝贵的上台表演机会,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享受。然而要说最早和昆曲的结缘,又的确可以追溯到十多年以前。所以很多事情也许就像《一代宗师》里那句著名的台词所言:“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觉得人生的许多事情都是相通的,于人于事,有些情缘就如种子般种在那里,到了适当的时候,自会萌芽生长,直至枝繁叶茂。

 

其实在真正学戏之前,我并没有看过任何昆曲演出,早在十多年前,临近大学毕业前夕,听过白先勇先生来北大讲他的青春版《牡丹亭》。听讲座之前,还以为是讲白先勇的“青春梦”,听了才知道是关于拯救和复兴一门传统曲艺。那时候的昆曲,远没有现在这么红,白先勇作为贵胄之后振臂一呼来做复兴昆曲的大业,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依然值得钦佩。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来源:网络


听完讲座没几天便毕业离校,到上海工作后不到一年,看到白先勇携青春版《牡丹亭》来上海大剧院首演,惊叹之前在讲座上听到的不过是一项进行中的事业,不料这么快便能上演,于是兴冲冲把MSN签名档改成了“我要去看青春版《牡丹亭》”——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时候的我,总是觉得要有一个人陪伴着才能去做一些事情,昆剧又是如此曲高和寡的剧种,去哪里找同好呢?于是三心二意犹犹豫豫,终究竟是没能去看。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明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时候,不必等一个特定的人陪伴。后来,当我终于一个人坐在大剧院的观众席看《牡丹亭》里的生生死死时,已经是整整十年后的2015年大师版《牡丹亭》。

 

来说学戏。作为零基础素人,一上来的练声便让人差点萌生退意。虽然有中学时代合唱团的经历聊作声学基础打底,可是昆曲唱腔的发声位置非常微妙,又难以把握,我其实至今都不是很拿得准那个位置,再看看老师,一个人的声音便能响彻整个练功房。于是,当学员挨个“啊-咿-啊”地单独练习发声时,往往是大家最紧张的时候,唯恐自己发出某种奇怪的声响。还有脚下基本功台步和圆场,不练不知道,原来舞台上演员那行云流水的步伐,让人不禁想起“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背后都是扎实的脚底功夫。特别是“圆场”步,看老师走,那便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我们自己走,便是一群半身不遂人士……好在,所有基本功的特点,都是简单、易重复,只要勤加练习,便自有回报。渐渐的,无论是气息、音高、音质还是走圆场,都比一开始好了很多。有几次走进昆剧团绿意葱茏的小院,听到楼上练功房里的同学们在咿咿呀呀地练声,瞬间仿佛穿越回古代,在某个贵族之家的庭院里,一群正值妙龄的伶人少女正在唱戏——这样说虽然多少有些不敬,“伶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素来并非一个非常正面的形象,但我始终认为,关于审美、关于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记忆,是无论阶层之尊卑的。

 

关于昆曲的至柔至美,婉转袅娜,已经有太多人写了太多文章,也只有自己学了戏,才能真切体会到旋律、曲词、意境的典雅优美,以及为了演出这层“美”,背后得花多少工夫。初秋时节,刚学【皂罗袍】,下了课在陕西南路的梧桐树影下走,漫不经心哼着刚刚学会的曲调,突然想起了徐克电影《青蛇》里的白蛇和青蛇,那是一种“二十一世纪现代女性”身上已经很罕见的柔与美;到了次年的暮春时节,正好学【好姐姐】,每次唱到“那荼蘼外烟丝醉软”句,层层叠叠、婉婉转转的小腔,游春少女的慵懒思慕之情,竟也感同身受。


可是,要把这层意境表现出来的前提,是扎实的“唱”和“做”的基本功。就以杜丽娘为代表的昆曲闺门旦而言,表演并没有太多的大开大合,所有的情绪,都通过扇子的一开一合,水袖的一收一放和其他细微的身段动作来表现,旁观者以为轻巧,只有自己边唱边做来一遍才知道,过程中不忙得手忙脚乱,气喘吁吁,已经是万幸。此次演出,本来只需唱三分钟左右的【皂罗袍】,可奈不住自己实在是太喜欢【好姐姐】,加之同学们的善意邀请,便成了【皂罗袍】+【好姐姐】,于是到了后半段,上台后的紧张加上原本气息不足,便喘得不行,堪称车祸版现场,毫无半点意境可言,不提也罢。

 

再来说说戏。学戏后也陆陆续续看了不少戏,除了最多的《牡丹亭》,还看过《长生殿》,以及一些折子戏,比如我的老师汤泼泼演的“痴诉”、“戏叔”,还有最著名的林冲“夜奔”等。除了才子佳人、英雄末路戏,昆曲的题材也和所有中国传统文学形式一样,承担了多多少少的教化功能,比如惩恶扬善之类。但我个人还是没出息的最喜欢才子佳人戏,这固然是跟昆曲最初是供文人雅士消遣用的定位有关,也和昆曲本身的“调性”(如今似乎很流行的一个词)有关。在我看来,昆曲天生就是适合表现“至情至性”,“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类似这样的主题的,这也是我独爱《牡丹亭》和《长生殿》的主要原因吧。

 
《长生殿》  来源:网络


再多说几句关于《牡丹亭》。今年正值汤显祖诞辰400周年。汤显祖和其代表作《牡丹亭》获得了史无前例的知名度,也被捧上了史无前例的高度。但没看过的人切莫因为如此,而怀着一份敬畏的心去看戏。其实,《牡丹亭》一点儿也不高大上,充满了少男少女的小情小绪,外加一点点“少儿不宜”的暗示,放下心理包袱去看,才会看出个中真滋味。

 

8月21日上午,我在化妆间经历长达2小时的化妆、包头、穿戏服,边上是接下来演出齐天大圣的小男孩们正在手机上看奥运会中国女排的直播,呼声震天。看着镜中的自己渐渐变得陌生,与此同时,又在渐渐变成我想象中的杜丽娘的模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昆曲这门历史长达六百年的剧种,和这样的我发生这样的联系,究竟是戏、是梦、还是真实的人生?


(本文首发于头条号“虫鱼的艺文世界”,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由解放日报记者蒋迪雯拍摄,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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