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雪国：滕城茶忆
三千红尘，何谓山河知己？
一树菩提，怎解浮生梦影？
——《离书.煮茶客》
小寒日，雨水和雪交相飘坠。阴郁和明亮，在高天低地之间交织得让人震惊。这种时日，适合小炉焚香，打发流年赋予人的悲伤。抑或，和三五知交，雅集听禅，在细雪红炭间圈点江山。最近一年飘忽各处，记忆开始变坏。往事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只有踽踽孤影，身后一片苍茫。
离滕尚不足百日，对滕已经难有真切印象。记忆是种宿醉，风物摇晃，人与事在其中，难有清晰的定见。自在地生活在爱恨、工作和流浪中，随和淡漠，因为重度脸盲，记不起太多。能记住的，只有感觉。模糊、亲密、自在又或生硬、笨拙、尴尬，终至于嫌恶。感觉不对时，正如独处时你猝不及防地撞见潜抑的意识——那种格外清晰的不适感。
慢走，留步。他送至门口，她回眸颔首。他似乎有种习惯的歉疚，欲言又止，她微微一笑，他也就任由她去了。
知礼者，必知有所止。 他是茶客，一斟一饮间，即见格局。洗饼为茶，汤清洗心。在以茶为核心的这一隅净土，茶客大可以“任君去留如无意，顾盼流连慎留情”。
漫步荆河畔，浅秋一泓静水，远天一轮明月，颇具古意的木桥横跨两岸，，躬身等候。脚下深处，芦花与秋水俱美。曾几何时，她也曾于蜀中，望向午后的湖心，有芦苇斜织流水，有错结难解的缘分。而今南北相望，每个人都成了散落天涯的片段，虽又错结出其他人事曲折，却也难以达到青春鼎盛时期的记忆峰值。眼前这个矜于礼节的茶客，却毫不费力地穿过她艰深的命运，将她带回那峥嵘往事的中心。她只有22岁，走过葱郁的林荫道，眼神锋利，青丝绾月，步履生光。
“仲秋，宜饮雪菊，止秋燥。临冬，宜冲普洱，温体魄。”她初抵滕城，就收到他谦逊的慰问。“茶到佳处，宜主客对坐，斟饮相得，更宜焚琴煮鹤，翰墨生香。”她立即文采飞扬地予以回复，无需过多言语，她的眼前立即浮现往日工作之余清谈畅叙的情景。如今，这默契仍在，对于她的回归，他是欣喜的。
九月，他去古镇看她，聊起当年同往周村梨花节的经历。那一瞬间，他和她的眼中闪过许多光芒。她不曾留下任何关于梨花节的印记，哪怕一张照片。唯一的一张朋友们的合影，应该是他用手机拍的。他带着妻子，她和其他同事一起，一路笑闹。那日玩到斜阳渐低，他们经过一处影视基地，她突然生出某种哀伤，那种自儿时起，如影随形的哀恸。山外山，天外天，君子有家，在斜阳外。斜阳外，她只是浮云游子，要飘向更远的夜空。
你比那时，多了许多心事。他抿着咖啡，声音很轻，眼中天高地远。
你还是没有变化。她续了一杯，微微含笑，清目无伤，一如当年，春林深处梨花白。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一场花事，随风便好。执念太深不好。”听她吟咏张枣的《镜中》，他颇有感慨，继续他的“好”与“不好”的论辩。而她则细细审视他做这一切，总觉着这些年的光阴似乎带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被带走。每个人都在自我意识的深处与过去周旋，某些宿命的执念如深心的倒刺，在无法释怀的人心中左右搅荡，经年不熄的爱恨如萧萧落木淤积的秋日大地，乍暖还寒的春和郁热难遣的夏日之后，只有波澜不惊的秋意，迎风扑簌。正如饱经梦魇的人，清晨醒来时候疲倦清澈的双眼。
总有因承受这一切挣扎，而为之消陨或成就的事物。这成就，如河蚌之珍、鲛人之泪，本身就是一种岁月。这看似无痕的岁月，也赋予它的领受者某种无以言喻的纯粹气质和萦绕周身的独特氛围，让这些饱受劫数的灵魂得以认出彼此。正如他对她的关心，无所期待、无求回报，像星辰穿越重重光年，照耀这一所它甚至不能知晓名字的星球。
河畔有公园，有鱼可以钓。他带她进入公园的坡路，沿途月光照秋草，不时有散步的人们经过身侧。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这样老去了。”沿途有许多垂钓的老人，在残荷枯梗间垂下钓线。他们的身体隐在夜的静谧中，只有头罩上的灯光扫向湖心。
“嗯。烟波钓叟，多好的归宿。”
“哪里有烟波，只不过是钓叟而已。现世人生，哪里就能活出那个氛围呢？”她强辩倒，想起日前一个东北大姐告诉她“人要活得有点儿氛围”之类的话，不禁莞尔。鱼脱离水面的声音扼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老汉粗粝的面容之上，一个微笑自嘴角散开。他额上呆笨的灯光一时忽然焕发出许多生气。
这就是氛围了。他和她相视一笑，这月光钓叟有他休憩的黑夜和劳碌的白昼，他和她则各有茶与梦。
长长的河岸两侧，满是上个世纪人们奢靡生活的遗迹，小别墅改造的K歌厅和倚门望月的女歌手。“夜来香”、“今生缘”、“夜上海”这样绮丽的弄堂名称。“但愿人长久”，她的眼中蓦地充满泪水，望向对岸的空茫之中。
“这里有旧上海月光的味道了，”他幽幽地说着，“这座城还将一直存在，这条巷子也不会消失。人与事，都将继续存在。”
“记着，要找一个人，与你共数婵娟。”在清寒的十一月，她踏上站台的刹那，收到他的信息。她一路缄默。世界太大，人事离分得容易。走入茫茫人海，一不小心就消失不见了。
可总有这样一个茶客。一个烟波钓叟，已经和岁月一同散淡成三千红尘里的水墨烟云了。
愿岁月俱在，山河恒远。 愿所有勇敢的灵魂，都心有所归。 时光驿馆，愿以十二分赤子心，成为精神贵族的红尘暖驿。欢迎关注 ：（CASTLEOFTIME）
